钱江晚报·小时新闻 记者 黄小星 见习记者 刘俏言
做一张“硬核技术”的古琴,需要耗费多少精力?
打开电脑,上百个文件和表格被一一编码,古琴各个组成部分的计算公式,斫琴流程中每一步的注意事项和细节,粘合琴面的不同胶水效果的实验报告,每一份文件抬头的制订人都是同一个名字——卢云开。
一个讲数据和实验的理科生,误闯入艺术编织的古琴世界,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这种碰撞让90后的卢云开着迷,比去波兰分公司做主管更着迷。于是他辞职,成为一名年轻的专职斫琴师,自己制琴,也在闲鱼上修古琴。
通常而言,闲鱼上找过来的,都是些修琴无门的人。即便在全国范围内,接修古琴业务的斫琴师也很少见。修一张琴耗时短则1—3个月,长则半年,所耗费的功力,完全够再去创作一张琴,前后者的投入产出比差额巨大,让修琴的门槛越来越高。
卢云开不是没有私心,修古琴只是手段,通过琴来观察全国各地斫琴师的工艺,把琴的数据纳入他的“信息库”中,才是目的。
古琴这一行,对“标准”二字讳莫如深。师傅带着徒弟,徒弟再收徒弟,一代代传下来,古琴也就有了不同的流派和风格。但就像中餐烹饪时玄之又玄的“适量”,古琴没有统一的标准,斫琴师依靠经验制琴,导致每一把古琴在用料做工上都是千差万别。卢云开想知道,导致这样差距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在他看来,经验就是没有被归纳总结的数据,至于被人说技术会让古琴“没有灵魂”,他不在乎。
面对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卢云开讲述了他的制琴故事。
这就是我要的声音
卢云开做的古琴。
对古琴的兴趣,最早能追溯到我十几岁的时候。跟男女之间一见钟情一样,我觉得这个声音就是我要的。但2002年的时候,古琴实在是太冷门了,根本找不到老师,就算感兴趣,也压根没有渠道去接触,这桩心事就一直放着。
后来我上大学读了计算机,毕业后直接就去做软件开发了,在德清还蛮吃香。后来,我跳槽去了一个汽车安全系统公司,莫名其妙去搞化学,做到主管。
差不多2015年,我在论坛上发帖子问,有没有人知道哪里可以教古琴。有个网友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我找到了谈少飞老师。他在电话里直接给我当头一棒,“你不要学了,学古琴很浪费精力和钱的,回去再想想吧。”
我当时假意答应他回去再想想,实际上我压根就没想,琴我是学定了。第二天我又跑过去缠着他,才知道他不是真的不想教,而是靠这种方式吓退一些人。他也没收我学费,就收了琴钱,工厂拿来2500块,卖我3000块,我就这么上道儿了。
古琴琴谱。
做琴我同步在学,跟着一个台湾来的老师。下午5点下班之后,我基本都去那里弹琴制琴。我还买了一摞古琴的资料,晚上有空时看,通常一看就看到半夜两点。
一开始并不觉得累。后来公司就让我去波兰当主管,年薪能翻三倍,超过50万元。但当时因为长年熬着,身体已经吃不消了,经常头疼,我觉得必须要做一个决断,要么去波兰,要么辞职专门做古琴。犹犹豫豫了一年,觉得我还是放不下古琴,2018年,我就成了一个专职斫琴师。
文科生堆里的理科生
我太太经常说,我是一个理科生进入文科生的世界。她是古琴世家,爷爷是当年苏州民族乐器工厂的工人,给她传下一整套蚕丝弦的制作流程。她也是国内极少数掌握这个工艺的人,现在我们一起经营清净思古琴工作室,我做琴,她做弦。
我看了这么多书和论文,发现即便我们已经迈入互联网社会,但是斫琴师这个行业仍然停留在工业1.0时代。书上通常只会告诉你,选木头的时候要“轻、松、脆、滑”,但是到底什么是“轻、松、脆、滑”,有没有一个量化的标准,没有一本书里提到过。
所以我对几个常用的老木头都做了微观的切面对比,看这些照片你就能知道,木头本身有这么多孔,做出来的琴共振肯定特别好。我慢慢发现,原来所谓的那些经验和术语,其实都能用更先进的手段找到标准答案。
古琴用木新旧的颜色深浅对比。
古琴用木新旧的颜色深浅对比。
我很不喜欢说“感觉”。我总希望能把这些感觉量化出来,起码有一部分是可以被控制出来的。比如音质方面的均匀度,这是个很虚的词儿,但是量化出来,就是各个徽位散音、按音、泛音出来的声音,在分贝和升压指数等方面的相同,很好用工具去测量调整。
为了能做出更精细的琴,我自己发明了很多斫琴的工具,比如声音的频谱分析、振动采集器、振动分析系统、模块化琴绷、槽腹卡尺、可调节气动合琴器、自动恒温湿房、上弦助力器。这名儿都是我自己取的,有什么用我就叫它什么。
古琴编号为005就比003的颜色深一些,003偏黄,005偏褐。
古琴编号为005就比003的颜色深一些,003偏黄,005偏褐。
我很支持古琴的制作也能工业化。现在的古琴不是没有工厂,但是和小提琴比起来还是有一定的差距。国外的工业化可以成熟到同一个批次生产出来的小提琴,声音都是差不多的。但是我们古琴工厂出来的一批琴,音质可以说千差万别,都要重新再挑出来一一归类。这从长远来看并不是一件好事。
像古琴的琴谱,因为没有节奏,造就了各个流派的不同演绎,但前提是谱子本身它要存在的,有这个标准在,再去发挥个性,创造风格,才能保证每一张琴都有好听音色的同时,也具备独特的灵魂。
古琴制作规范化,行业内一直也有人在不断推进。“上海工匠”、上海七弦古琴文化发展基金会理事长杨致俭,在2013年就提出希望用科学量化的方式,结合古琴传统的制作工艺,为后世的古琴制作建立一套理论、规范和标准,使“好琴”代代相承,不再是斫琴师手下的孤品。随后,杨致俭设立了中国第一个古琴制作领域的数字化研究机构,并运用科学、量化方法和现代数字技术,构建古琴外观造型和腹腔结构的数字化信息库。
我的琴被骂“没有灵魂”
我承认,古琴圈里大家确实对传统文化有一定研究,但是大家对现代的技术手段不十分感冒。
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刻,在一个群里,斫琴师们在争论粘合琴面的介质用什么好,有说太棒、猪皮胶、白乳胶的,但是没人说这个到底好在哪里,再一细问,人家就说这是师傅教的。
我就把这几种胶放在一起做实验,从膜厚、耐冲击、柔韧性、硬度和附着力等等几个维度做了全方位的对比,写了一份实验报告发到群里。群里鸦雀无声,我太太告诉我,有些人根本没看懂我在写什么东西,还觉得挑战了他们的权威,对我有了一些不好的看法。
卢云开做的古琴实验报告。
起初我总觉得,把这些实验过程和结果分享出去,让大家都用我的方法,久而久之,我的方法也就成为一个标准。但是后来发现,这不会让我多一些盟友,反而多了很多敌人。因为学方法很难,但拿结果却很容易。到现在仍然有人说我做的琴“没有灵魂”,我已经被骂习惯了,无所谓。
后来我就很少再去公开我自己的实验结果了。出于保密原则,我们圈子里有句话,叫两个斫琴师在一起什么都能聊,就是不能聊斫琴。那我怎么去收集我想要的数据呢?我就想到了修琴,经手别人的琴会让我自己开眼界,所以就在闲鱼上挂了链接。
我修过最老的一把琴已经有几十年了,是我太太父辈传下来的琴。修这种琴跟修古董没有差别,你得把人家那些原有的痕迹和音色保留下来,不然这琴就是修废。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大师报价极高的原因。
虽然我在闲鱼上特地说明:太差的琴就不用拿来修了,但是还是收到挺多便宜的琴。我就按琴的价值给他们报修理费,琴便宜、问题不大的话,我就收个800,琴要是贵,我就收高一点,毕竟我要承担风险。我还记得有个道长来找我修琴,让我便宜点。后来他还送了我两个茶饼,交了个朋友,挺好。
卢云开在制琴。
自从进了古琴这一行,我的生活品质直线下降。我一张琴卖一万多,一年最多卖10张琴,还不考虑原材料成本。但我更在乎的是我的数据库能越来越完善,包括古琴的历史、流派、琴曲的变化、指法的收集和斫琴的流程。到时候收集整理完,可以拿出一本“百科全书”来,让更多人在学琴时能有据可考,不像我当初那么抓耳挠腮。
记者手记
在东方惯有的文化历史里,音乐私密性很强,尤其是像古琴这样的乐器。它通过师傅传授徒弟的方式,牢牢把控着从制作、销售到琴谱的传播和拜师学琴等一整套体系。师傅将自己的经验传授给学生后,不同的老师形成了不同的流派。同样,斫琴这门手艺,也就没有一个完全标准的手法。
卢云开并不是在否认风格,而是试图探究风格背后的本质——这样的不同是通过何种方式产生的?造成古琴手感好与不好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如果可以量化这种本质,再去创造风格,才是在工匠基础上的发展和进步。
有人觉得古琴本应属于阳春白雪,是高山流水、曲高和寡。但在卢云开的故事里,我看到了属于90后的新视角和新探索,比如运用更新的技术手段,比如检测和建立制琴的各种数据。虽然他还无法撬动古琴圈一角,但他所做的事情,在传承的基础上,给予古琴新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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