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忙, 麦上场。
又到麦收季节了,望着焦黄耀眼的麦子,喜悦不能说没有,但对那时的我来说,更多的却是苦涩。
低头的麦子在等着你,飘荡的麦香在缠着你,毒热的日头在烤着你,一抹黑云又在天边蠢蠢欲动。
开镰了,存不住气的黑脸爷在地那头一声猛喝,紧接着开镰炮噼噼啪啪炸响。烟雾弥漫处,我的黑脸爷带领全家大小十多口人,开始了收割的第一步。
△造场
造一片场地是为碾、晒、垛作准备。场地的选择多在地头,其大小是根据一家亩数的多少来决定,一般亩数多的人家,场地要开阔,亩数少的人家,只有几分地,当然也有几家合造的。
我家亩数多,场地要大。
黑脸爷领着父母和我的姊妹们开始造场,先是把地头的一亩麦子用带长把的铁铲连根铲掉,再一捆捆地把沾了泥的麦根铡掉,垛在一边,等最后一场碾打。麦子铲完后,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把场地用石磙碾一遍。碾平整后,用水浇一遍,不能浇得太透,也不能蜻蜓点水,太透了,地就被碾活;太薄了,又碾不实在。那时,就数我年龄小,水不是浇得多,就是少,惹得黑脸爷一脸怨气。后来就让我管压水。压水的活也不轻,没有闲时候,少一歇着,就得停工。因为地头就这一眼压水井,场地又不傍河,所以几十桶下来,我累得够呛,腰酸膀痛,手心起血泡。母亲看我这样,就换了我。
场地浇完了,暮色也围上来,大家拖泥带水歪歪扭扭地和毛村人走在回家的村道上,看着他们被暮色朦胧的身影,我的心就像平静的水面打了一个漩。
造场的工作没有完,听黑脸爷说,浇过的场地需要浸润一夜才能再碾。所以第二天天不亮,黑脸爷就在院里催命鬼似地嚷:“起床了,大黑,小黑,造场去。今儿天晴的贼好,抓紧啦。”嚷过,自己先赶着一头牲口,拖着石磙石碾,往场地里去了。
日头冒红的时候,牲口已在场地里转了半个时辰了。石磙拉着石碾,石碾拖着几根带叶的杨树枝子,一遍遍碾,一遍遍拖,石磙和石碾摩擦的声音,叽里咕噜,永不变调。这种声音当时不知道捕捉,今天,不知怎么却清晰可闻。那是一种最古老敦厚的语言,那是一遍又一遍的歌唱,跟着唱的还有父亲母亲和千千万万的毛村人。
牲口一圈圈转,转得我头晕。黑脸爷没事似的一站两三个时辰,待日头升有一树梢的时候,场地终于碾平整了。我和大黑哥各执一把大扫帚,把场地上边的浮土清扫一遍又一遍,不平的地方又加以修整,直到场地平整光滑了,没有一点此起彼伏的地方,才算歇工。赤脚站在场地上,那个透心的凉,透心的爽,没法说。
黑脸爷抽着旱烟,和大黑哥指手划脚商量着场地的使用。麦子队在什么地方,麦秸垛在什么方位;那一片适合堆麦糠,哪一片适合晒麦籽,那样子像是规划着什么蓝图。按黑脸爷的说法,麦垛一般放在场地北面,因为夏天南风吹得欢,如放在南面,就挡了风,扬场碍事。商量完毕,黑脸爷就宣布下一步:
△割麦
枣花开,割小麦。
黑脸爷和父亲早把镰刀磨利,天不亮就领着我家大大小小,往离麦场最远的南湖开拔。我们一行十余人,也算是一支小小的队伍,拿着镰刀,戴着草帽,就像开赴远方讨生意的麦客。哥嫂拉着架子车,㧟着饭食,我掂着水瓶,说笑着出了村,脑后抛下的是几声村狗的狺狺狂吠。
南湖这块地,距麦场最远,足有三里多,等我们徒步赶到目的地,天已经亮了。站在地头,看着眼前足有好几亩地的一大片麦子,我就头皮发麻。这将是一场怎样的拼杀决斗,我心里发怵,但又不能退缩。
铺向天边的麦海,黄得悦目。真是“荞不经霜不老,麦不吹风不黄”,南风就像丹青妙手,细细地抹,轻轻的涂,麦子由微黄变焦黄,黄得透亮。但是往近处看,麦秆却还有些泛青。黑脸爷说:“麦熟九成动手割,莫等熟透颗粒落,还等啥,割。大的八垅,小的六垅,一个来回全放倒。”命令一下达,我们就从南到北一字排开,弓腰屈腿,左手搂麦,右手伸镰,哧啦开了第一镰。
随后,我们就像比赛似地往前推进。我家的麦子,麦垄稠,麦秆硬,往前推进缓慢,日头升得老高了,放倒的麦子还不到一亩。我的速度也愈来愈慢,明显落在后面。握镰的手开始僵硬,像要伸不开,腿弯酸痛,胳膊发沉,手心又起了泡。更可恨的是日头变辣了,它死死掐住你的脖颈,憋得你大汗淋漓,心口发慌,头脑发懵,它就像一个细柔的女子转眼变成一个恶毒的泼妇。风不知死哪里去了,被这恶妇吞咽了吗?我仿佛被推进一个烧透的土窑,汗水不停地被逼出,顺着脸、胸、腿,小溪样淌进脚下的麦茬地。嗓子眼又干得冒烟,干咳一声,弹出的尽是黑色的麦灰泥。再看看前面,黄澄澄的一片,就像飞腾的火焰。停滞的空气被烤得水般晃动。老天,来点风吧,求求你了!
“小黑,东面有一个水塘,去洗把脸。”不远处的母亲朝我喊。我立马甩掉草帽,扔下镰刀,飞似地跑去。这是一个已经干枯的水塘,只在水塘一隅,一个一米见方的坑里,还存有不到半坑水。我急不可耐地顾不了水的清浑,趴下身子,先美美地大灌一气,再美美地连头带脸插进水里。那一刻,我感觉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也体会到了什么才是乡村真正的生活!
麦子割剩不到亩把地的时候,黑脸爷又发布命令:“大黑,二黑,小黑,你哥二仨,装麦,运麦,其他人把剩下的割完。”正值正午,麦秧子烤得焦干,拉到场里,稍加晾晒,就可碾压出粒。我和两个哥哥装起了麦子。两辆架子车,一辆运走,这辆已装满,不误事。装麦的活并不轻,弯腰挟一捆,重复的动作几百次,每重复一次,麦芒就不客气地吻你的胳膊脖颈。几百次下来,胳膊像有万只蚂蚁在叮,痒疼难忍。数不清的红点,用手一挠,即刻连成一片,在经汗水浸渍,闹心地痒疼,无以言说。哥让我放下长袖,我又感觉太热,还不如这样的好。大哥说:“你拉车,我俩装。”又说:“装车也有讲究,麦头朝里,麦根朝外,两边一定平衡,不能一轻一重。前后也一样。平路怕后沉,上坡怕前沉,下坡载重难架稳。路上塌车,误事不说,麦粒会抛洒一地。”可是说归说,当我拉到第十趟的时候,架子车在半道垮下,麦秧子倒了一地。当时的茫然、无助、焦虑,使我一下子流出眼泪。后来,幸好碰到拉麦的邻居二叔,帮我费了一阵时间才装完。二叔说:不是车装的不好,是你不小心把一个车轮碾进车辙里,这样一高一低,不倒才怪呢。走路要找平地,注意前面,更要注意脚下。二叔的话到现在我还铭记在心。
南湖三亩地,收完运完。第二、三天又收完距麦场较近的五亩地。昼夜不停抢收,骨头像散了架,有时想歇一歇,黑脸爷就唠叨:麦收有三怕,雹砸,雨淋,大风刮。麦收时节停一停,风吹雨打一场空。黑脸爷的话一点不假,有一年麦收不及时,被雨水泡了,吃了一年又粘又酸的霉麦面。如今想起来就脊背发凉。不能再吃第二回了,还是咬牙撑下去吧。
我家一共八亩地的麦子,通过几天的辛苦,全部到达指定位置。麦子们挤成堆,抱成团,零距离接触,像失散多年的兄弟,亲热话说不完。
黑脸爷捋着胡须,笑吟吟的布置下一道工作:
△碾场
小麦不进场,不敢说短长;小麦进了场,也难说短长。
麦子进了场,不算完事,重要的是把麦籽挤出来,晒干入囤才算保险。黑脸爷说:麦熟一晌,虎口夺粮。大家抓紧点,不然,老天爷一变脸,我们就有哭的份。
我们就都拿着杈,七挑八挑,先把麦秧子摊了一场。接下来,黑脸爷是主角了。麦上场,牲口忙。黑脸爷吆着牲口在场地一圈圈转,圈子由东到西,由南到北,由大到小,不停地变换。在这个间隙里,我们兄妹几个就躲在麦垛的背阴处闲唠嗑。一个时辰过后,猛听得黑脸爷一声断喝:翻场了!我们急慌慌地从南到北开始翻起麦秧子。翻麦秧子不需急躁,动作要轻,翻得要匀要透,不匀不透,会夹麦籽,不能成堆打团,要散开摆平,不然,石碾子一过,会拖走麦秧子,当然也会免不了挨黑脸爷的一顿训。
一遍过,黑脸爷又碾第二三遍,我们同样又翻了两遍,直到确信麦籽全部挤净,麦秧子变成白花花透亮亮的麦秸,黑脸爷才满意道:起场!我们就拿锨,掂杈,扛扫帚,从四周往圆心,挑的挑,扫的扫,铲的铲,拢的拢,推的推,包围圈一点点蚕食,缩小,直到圆心鼓出一座小山,我们才算歇口气。
黑脸爷早在一旁准备好了扬杈扬锨,父亲则摸了一把扫帚。我那时挺羡慕他爷儿俩,一个上扬,一个下掠,配合得何等默契。瞧,风起处,糠飘去,籽留下,一锨连一锨,锨锨都成一条线。父亲的扫帚在他手里简直就是鹅毛扇,轻来轻去,左右滑动。麦余子麦头像手捡的那般干净。我看得手痒心动,上前接替爷爷说:我也试试。可是锨到自己手里,就是不听使唤,风起处,糠籽都留下。黑脸爷说:会扬场的一条线,不会扬的一大片。胳膊要前伸,腿前后拉开,木锨轻抖,前后一字抛开,不要直上直下。经过爷爷的几次调教,我算有了长进。后来,我也成了扬场的好手。那时扬场的好手,毛村有百把几十号人。你瞧吧,从东到西,连成一线的麦场,整个就是一场扬场赛,看谁扬得高,看谁扬得匀,你锨落下,他锨又起,起起伏伏,没有间歇。麦雨哗哗摇,糠雾款款飘。那简直就是世上绝妙的乡村舞蹈,是一道今天再也寻不见的风景线!
碾场出籽这道活,整整忙了六七天才算完。麦籽边晒边入囤,入囤的麦籽,必须咬在嘴里咯嘣脆响。黑脸爷说:“田里看年景,场里看收成,仓里定输赢。入囤的麦籽不能带潮气,不然,麦籽发霉,生虫,也是枉搭工。”
麦籽入囤了,麦垛也垛了,我们该歇歇脚,舒舒服服睡上几天,恢复恢复元气。可是黑脸爷脸一沉:“哪能歇,空闲的地还等咱种呢。”爷,天不落雨,地干,咋种?傻小子,你没瞧今儿刮的哪风?是东风呗。东风下西风晴,倒了南风下不成。半夜里老天会把喝不完的水匀给我们庄户人,等着吧,明儿个不耽误:
△下种
芒种忙两头,忙收又忙种。
你别说,老天还真应了黑脸爷的话,竟然不大不小地洒了一夜。天一亮,云开雾散,日头洗得倍儿红。今年真是风调雨顺,收麦天晴,播种落雨,老天体会毛村人的辛苦,帮了个大忙。
黑脸爷说:让太阳晒晒地,过了晌午饭再下种。
午饭刚过,整个毛村人忙活起来,村道上男女老少前呼后应往地里赶。我家也不例外,扛耧的扛耧,背种的背种,大小大小齐上阵。黑脸爷说:今儿下午种四亩,明儿上午种四亩,两场完工。夏种天早,越早越好。趁墒。
赶到地里时,地里已是人声喧嚷,人来人往不断。黑脸爷看这阵势,心里发痒。他一放下耧,就让父亲驾把,哥嫂拉绳,自己扶耧。其他人在后面点种。起初,哥几个要用耧播种,但黑脸爷不同意,他说:看着省事不省事,一是费种,二是不匀,日后还得提苗。哥几个没再说话。
父亲和哥哥的腰躬下去,一步步往前挪。耧过处,新鲜的湿泥被冲开一道道直直的沟。我和姐姐便忙不迭地点起玉米种,一拃一粒,另一行要照空点,像摆棋子。姐姐点得快,左右手同时点,就像鸡啄米。我看得入迷,也学她的样,结果不是玉米下得多,就是漏得满地都是。还是慢点吧,慢工出细活。两趟下来,腿弯里湿乎乎的生疼。弯腰点两趟,腰又疼得直不起来。一屁股坐地上,歇会儿真爽。抬起头来,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手搭凉棚往远处望,毒热的日头下,躬下腰去的毛村人,就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负重前行。他们祖祖辈辈描画着大地这幅画,不厌其烦。用黄和绿调和着日月,默无生息地品尝甘苦,喂养着自己和他人的生活。有时,我觉得他们才是天地间第一等人。
“别歇着,小黑,抓紧点。夏种晚一天,秋收晚十天。”黑脸爷又催命鬼似地嚷。
玉米点完,黑脸爷又见缝插针,在地头捡一块稍高的地面挥芝麻,稍凹的地块种豆子。玉米地头带豆:“十年九不漏,丢了玉米还有豆。”黑脸爷又念起经。
两天下来,庄稼全部安置完。拉拉扯扯二十多天的芒种才告结束。
转眼十多年过去了,黑脸爷也已过世多年。过去年代里的农事渐行渐远,现代农业文明飞速推进,使今天的芒种季节一闪即逝,减省了许多程序,但那种诗意的氛围再也找不见了,只能永远永远的存活在记忆中了。
沈丘专栏主编 / 露白(鹿斌)
沈丘专栏副主编 / 刘彩珍 王倩倩
简介:
马银良,河南沈丘人,1966年生。迄今已在《散文诗世界》《诗刊》《河南诗人》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出版有诗集《草尖上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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