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岛渚和张爱玲是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但我还是借鉴了她写的散文《天才梦》中的文字作为自己文章的标题。早年间,读张爱玲,总被她的冷酷和薄情震撼。她写相逢,“相逢,不是恨晚,便是恨早。”,她写离开“用一转身离开 用一辈子去忘记。”她写生命“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对于张爱玲的爱,源于我作为一个悲观主义者的态度。我喜欢那些积极的事物,但我却从未相信过这些积极的事物。生命之于我,的确是华美的袍,然而走进细看之后,上面不仅爬满了虱子,还有暗无天日的绝望和无奈。
借着周末闲暇,找到了大岛渚拍摄于六十年代的电影《悦乐》。相比较《战场上的圣诞快乐》、《爱的亡灵》、《御法度》这些电影,《悦乐》显然有些暗淡了。对很多大岛渚的影迷来说,这部电影有些过于程式化和概念化,以至于缺少了艺术性和娱乐性。
但我依然觉得这部电影极具大岛渚的个人风格,这部电影延续了日本导演大岛渚一以贯之的风格和主题。电影拍摄于六十年代,六十年代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欧洲各国的新浪潮电影运动如火如荼的进行,在地球另一端的日本也同时进行了新浪潮电影运动。
日本新浪潮也可以称之为松竹新浪潮,大岛渚、吉田喜重和筱田正浩是这场电影运动的中坚力量,其中,大岛渚是旗手和代表。日本的电影新浪潮运动是一次反传统的电影运动,大岛渚们一改小津安二郎、黑泽明、木下惠介等前辈以艺术和人文关怀为核心的创作风格,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前卫的镜头语言和剑走偏锋的创作题材。《悦乐》便是这样一部前卫、时髦、剑走偏锋式的电影。
电影的主人公是一个贫困潦倒的青年,他在一个大户人家做家庭教师,爱上了自己的学生。这位女学生在很小的时候被侵犯过,罪犯刑满释放之后找到了这个家庭,并以此来要挟他们。青年出于爱和保护,杀害了这个罪犯。
一天,一个侵吞公司公款的人找到青年,他目睹了整个事件的经过,他和青年达成了一个协议。他去自首坐牢,让青年代替他保存这笔巨款,他会支付一定酬劳给青年。然而,当女学生嫁人之后,青年失去了生活目标,他准备将所有的金钱挥霍一空,然后自杀。
从此,他开始了富足的生活,在不同的女人之间流转。他邂逅了一个又一个女人,每个女人都背负着一些秘密和故事。他并不懂得这些秘密和故事背后的无奈,他对待这些女人就像对待奴隶,遗憾的是每一次的欢愉之后,带来的并不是满足,而是更大的空虚和孤寂。
大岛渚的电影一直都充满了争议,不管是尺度、题材、镜头语言还是叙事方式总是充满了攻击性和煽动性。但是,大岛渚的电影又是深刻而严肃的,甚至有一种悲天悯人的色彩。在他的电影中,我们可以看见对欲望本能的观照,这也是他贯彻始终的创作话题。
我们在大岛渚的电影中,很少可以看见正常的情感表达,人和人之间需要借助一些媒介或者其他方式才能袒露真实情感。这些情感,完全被异化,男女之间的正常情感交流和需求被放置在“畸形”的情感框架中,成为一次黑暗至极的洗礼。
大岛渚电影中的欲望总是有一种悲壮性,不管是狂热的需求还是谨慎的偷窃,最终都走向了黯然。这种黯淡不是被迫,而是一种对于欢乐的终极祭奠,是一个肉眼可见的逐渐走向死亡的过程。
看完这部电影之后,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绝望,那是一种对疯狂占有的绝望,是一种流离失所无所依傍的绝望,也是一种对爱的消散的绝望。这种感觉就像太宰治《人间失格》中写的那样,“我度着颇多耻辱的人生,对于人类的营生这东西全然不解。”
在《悦乐》这部电影中,大岛渚用了大量的特写镜头来展示人物的表情变化和心理变化,尤其是让青年开始占有财富和女性的时候,特写镜头聚焦在他的眼睛上,透过那双眼睛,我们看见的不仅仅是贪婪,还有隐藏在那闪烁之后的绝望和无力。
“看”中包含着对存在的占有,是一种从身体到灵魂渴望。电影《悦乐》中的青年总是站在观者的角度,他审视着这个世界,也审视着自己的情感。在做家庭教师的过程中,他看着女孩成长,看着她逐渐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这种“看”带着情感,带着一种对诸般存在的占有。
这种占有并不是单纯的肉体上的占有,而是一种从身体到灵魂的渴望。他渴望的不仅仅是这个女孩,渴望的也是她的整个家庭。电影中的青年没有家人和朋友,他唯一的生活圈子就是女孩和她的父母,他通过他们拥有了一个完整的社会身份。
对于这种情感,哲学家海德格尔曾经给出了精准的表述,他认为人对生存、存在的把握有一种方式为领会。领会总是带有情绪的,而看也是带有情绪的,就是现身情绪的一种方式,是领会的一种方式,在纯直观中方能显现出存在。简而言之,在海德格尔德观点中,我们可以得出,从看出发,就能获得对存在的占有这一观点。
事实的确如此,青年和少女之间的确是看和被看的关系,青年对少女的情感是以尊重为前提的,所以,他的“看”,实际上就是一种对存在的占有。只是,少女并未了解此中情感。
少女对青年来说是一种存在,也是一种渴望,在这种渴望中,灵魂的满足远远高于身体的满足。也正是因为如此,少女的婚姻才会让青年逐渐走向疯癫和灭亡。
“看”中包含着对权力的使用,是一种从内部到外部的渴望。法国思想家福柯曾提出了“全景敞视”这样的术语,而这个术语来源于边沁早年间提出的“圆形监狱”概念。圆形监狱是一个被分成若干小囚室的空间,中间是一个监视塔。监视塔中的人可以看见任何一个囚室里的犯人,而犯人却不知道他们是否被监视。奥威尔的小说《1984》就使用了这个概念。
在《悦乐》中,青年就在那个“监视塔”的核心。他在暗处监视着和他共度春宵的女子,透过小心翼翼的监视,他走进她们的生活。他发现,这些风月场上的女子并非是他想象的那样。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故事,她们也背负着生活中的种种无奈和压力。
尽管他们之间仅仅是金钱往来,但青年依然希望可以得到爱和尊重。于是,他在这些女子身上行使自己的权力,爱的权力、使用金钱的权力、救赎他人的权力。这里的监视也就是“看”,只是这里的“看”更多的是对现实的审视。
这种“看”里渗透着控制的欲望和权力,这种扭曲的情感是青年证明自我存在的唯一方式。当青年再次遇见已嫁作他人的女孩时,他的“看”是一种渴望,是一种想要被救赎的渴望,是从内部情感到外部命运的走向。
当然,青年在电影中也是被监视者,他时刻担心托付给他钱财的贪污者来找他,所以,他总觉得暗处有人盯着他。就像《楚门的世界》中的主角楚门,他的自由只是在一个狭小空间里的虚假的自由,他的整个人生依然被别人操纵。
《悦乐》中的青年、贪污者以及女性,都是被操纵的人。青年被爱情操纵、贪污者被金钱操纵、那些女性被生存操纵。
“看”中包含着对美的渴求,是一种从生到死的欲求。“看”针对的往往是美的事物,这类事物,通过静观就可以得到美的享受。青年在对少女的静观中萌发对生的渴望和追求,当这种静观随着女孩的婚姻小时候,青年的渴望和追求也逐渐发生了变化。
人生实苦,理性无法解决生存之苦,唯一能够帮助我们摆脱这种痛苦的就是审美层面上的静观。静观是纯粹的看,是对美的感受,是个人存在对美的占有,也是美的存在对个人理性的侵犯。
《悦乐》中的青年把女孩和女性放在不同的静观位置,前者是他的学生,也是他深爱的人,后者是他游戏人间的证明,是死亡之前的欢愉。前者是永恒的,后者是短暂的。这种永恒的静观在青年这里是一种从生蔓延到死的欲求。
大岛渚在这里借用了莎士比亚给出的命题: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来探讨青年的每一次选择和放纵。
一开始,我们就已经知道了青年的选择,我们也很容易就原谅了青年这种行为,因为他不过是经历了一场幻灭,那场爱情的幻灭足以让他毙命。每个人大概都经过幻灭,就像大梦初醒。只是我们还有其他可以依靠和用来慰藉的东西。《悦乐》中的青年一无所有,他只能走向毁灭。
大岛渚的电影从未脱离“反叛”,他借助“反叛”来批判异化的情感,借助“反叛”来批判社会的残酷,借助“反叛”来追溯过去、反思历史。他将美好和纯真摆放在观众眼前,又亲手将这种纯真打碎,在破碎中完成讽刺和表达。
有时候,我会将大岛渚和今村昌平在一起比较,他们之间有很多异曲同工的地方,不过,大岛渚更喜欢刨根问底,用他的影像来剖析,是什么让人如此不堪。而今村昌平是展示,展示所有的不堪和不幸,将思考留给了观众。大岛渚喜欢追寻和反思,他总是站在制高点审视这个世界,在他的电影中,我们可以看见最真实的人和最真实的欲望,那种真实,无法摆脱的真实,就是生命这袭华美的袍上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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