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上林县流传着许多一夜暴富的传说。
据说有人淘金狂赚上亿元;据说这儿有几台全球限量版的劳斯莱斯;据说淘金老板为了祭祖,直接修了一条路到山顶;据说上林百分之九十的青壮年都在非洲淘金。
据媒体报道,在最疯狂的时候,上林县至少输送了1.3万人到非洲加纳淘金。
2017年,加纳颁布对所有非法小规模采矿的全国性禁令,无数上林人纷纷撤回。现在,上林县街头和淘金有关的商铺,比如专供非洲的药品、机械等,都渐渐退出。
“我爸爸去加纳淘金有十年了。”广西南宁市上林县明亮镇的杨莉(化名)叹了口气。
大约10年前,她父亲去了加纳。在非洲,他曾受雇于多名大老板,月入一万元左右。工地产量不稳,他得四处找活计。有一次,他还遭遇过持枪抢劫。
因为淘金,父母的感情变差了,经济依旧普通。好在她和弟弟在上了大学,家里的房子也装修了。现在她最大的愿望是,父亲能早日回国。
加纳淘金现场 图|受访者提供
以下是杨莉的自述。
【1】过年老板发了2000块钱
最多的时候,除了我大伯身体不好没去非洲,我所有的叔叔伯伯都去了,没去的也都投了点钱。这几年只有少部分人断断续续在那边干活,情况大不如前。我爸爸就是少数人之一。
去非洲淘金并不像外界传的那么光鲜,这10年,爸爸并没有赚到什么钱,而且在外面工作险象迭生。不仅如此,常年不在家,也影响到了家里的关系,就连奶奶过世的时候,爸爸也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我希望爸爸能早点回来,但是他却一直坚持在那边干活。
我爸爸今年50多了,具体哪年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真的太久了。我们还不经常联系,我记不清了。
前几天我和他打视频电话,他说老板给他发了2000加纳赛地的过年奖金,换算成人民币大概2000元左右。老板还给他们买了年货,有国产的饼干饮料等。在加纳那边买中国的东西,其实不难。
过年奖金 图|受访者提供
但是我爸说他们不放假,老板舍不得给他们放假,我爸和我妈聊天的时候说:“怎么可能放假?一天不干活老板的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这也正常,之前过年也很少放假。放假意味着不工作,不工作就没有入账,在非洲每天都有大把支出,老板压力也很大。我爸说隔壁有个金矿做了一天只淘到3克金,金矿老板脸色特别难看,都想扔下机器走人了。
每当这时候,我妈就会笑着打圆场,说我爸运气好,现在这块地金子多,能赚钱。
我爸说,现在这块地已经淘得差不多了,估计还能做一个月。等淘完了就继续找新的工地。
购买的年货 图|受访者提供
我问他,淘完这个地方要不回来吧。我爸说再看吧。其实我知道他大概率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的,因为现在回国的机票很贵,回来还要自费隔离,这一趟下来少说几万块,家里没有这么多闲钱。而且,我爸也想在那边再赚点钱。
我爸因为对淘金行业很熟悉,人又老实,干活也卖力,所以老板愿意雇佣他,才一直做到现在。但其实,我不是很喜欢让我爸去非洲淘金,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一定不让他去。
【2】号称睡在金子上的上林
前几年,我看到新闻说上林有很多人在非洲淘金,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上林人会淘金。
我家在上林县明亮镇下的一个村子里,从我记事起,爸爸就在外面淘金。先是在村里淘,然后去附近淘,然后去外省,越去越远,最远去到了黑龙江,过年才回来。
我记得小时候我爸和我说他坐几天几夜的绿皮火车去黑龙江淘金的故事,他们管那个车叫“猪车”,因为开得很慢。车上没有空调,他们自己买棉被盖,到了暖和的地方就扔掉。我爸说棉被很厚很暖,我至今惋惜他没把棉被带回家。
不止是我爸,我身边的男性长辈几乎都会淘金,以前家家都有淘金盘,木头做的,长年累月使用,木头被盘得黝黑。我一直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和我们一样会淘金,直到出了上林才知道不是。
我亲眼见过别人淘金,在我们村靠河的田里,挖一个几米深的井,把底层的沙子盛出来,去河水里淘,沙子被水冲走,留下的就是金子。
上林人会淘金,因为上林盛产黄金,特别是明亮镇这边。媒婆去我外婆家提亲,说我爸家这边遍地都是金子,家家户户都是睡在金子上的。每当聊起这个事,我妈就直呼上当,“嫁过来什么也没见到”。
这里可能确实盛产过黄金,但是现在没有了,有也不让采。听我爸说,上林的黄金是沙金,非洲加纳那边的也是沙金,“这边的地和我们那一模一样,上面是土,挖掉几米厚的土就到了沙,金子在沙里。只有我们上林人会淘金。”我爸曾在视频里说。
我想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去非洲淘金的人就集中在我们县城了。
加纳淘金现场 图|受访者提供
去非洲淘金的人分两类型,一类是老板,出资购买机器、召集人员、发工资,淘金所得的收入绝大部分归他们。还有一类就是老板雇佣的人员,负责开挖机、淘金、看管机器等。我爸是后者。
那年老板托人找到我爸,说要聘请他去非洲淘金。那个时候我爸在南宁找了个汽修的工作,有人喊他去淘金他就去。这次和以往不同,要出国,我爸很快就答应了,因为在非洲淘金的风已经在我们这边刮了一段时间。我最早知道我们这边的人去非洲淘金,比这时还早几年,那个时候我才上初中,我同学的爸爸就有去非洲淘金的。
而关于去非洲淘金的高收入,我们这边的人或多或少也早有耳闻。现在机会找上门来,我爸没有理由拒绝。等待出国期间,他不知道上哪儿找来一本据说是加纳语言的书,像小孩子学说话一样学那边的语言,他比较笨,学了几天只会发一个“鹅鹅鹅”,还经常炫耀给我妈听,两个人哈哈大笑。
以我们这边的习俗,出远门之前要杀鸡杀鸭祭拜祖先,求得先人庇佑。我爸出发前一晚,家里热热闹闹做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谈笑间,有人说起一件事:以前算命先生说我爸在四五十岁的时候会有一次发大财的机会。我爸觉得,那个机会就是现在。
【3】一夜暴富的传说
上林很多人去非洲,最直接的目的就是钱,无一例外,我们村就有人说过,“淘金不图钱难道图这个活苦吗?”
确实,淘金没有情怀可言,非洲淘金就是一个特别现实的功利场。
我爸爸去非洲淘金之后的前几年,虽然我没有刻意关注过,但也听说了很多关于淘金暴富的事情。
加纳淘金现场 图|受访者提供
听说有的地方一天能淘到几百甚至上千克黄金,去非洲一两年就能狠狠赚几千万,还有隔壁的谁去非洲工作一两年给家里寄了几百万,等等等等。
以前我们聊金钱,是一个月几千,一年辛辛苦苦赚几万,那段时间大家聊收入,动不动几百万上千万,就连上小学的孩子也吹嘘自己某个亲戚“家里有几亿”。
那段时间我们县城沉浸在一种“钱很好赚”的氛围中,各种传说刺激着国内的人,大家仿佛打了鸡血一样,都疯狂地想办法和淘金沾上边:有人的出人,没人的出钱,能投资十万绝不只投八万。我身边读书的弟弟们也多次动过去非洲淘金的念头,甚至不去淘金,去开挖机,去给他们做饭,去打杂,去种菜,只要去了,感觉都能赚到钱。
那段时间大家碰面不再聊孩子、聊农作物,而是问“你们那怎么样,一天能上多少金?”“今年你男人寄了多少钱回来?”,大家彼此试探,又彼此隐瞒,聊到别人家都是“你家那里好啊,听说刚刚寄了几十万回来”,聊到自己家则变成了“哎呀情况不好啊,都几天没淘上金了”。
上林人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金饼砸中了,大家都偷偷地发财。我的邻居们后来纷纷在县城买房买车,村里人也大都建起了两层小楼,虽然不能说他们的收入都来自于淘金,但肯定有一部分相关。我也听说隔壁村的老板建了大别墅。
我们这有句话,大概意思是说,你去看村里的房子,最豪华的那家肯定是淘金的。还有一个老板,因为祖坟在山顶,为了方便扫墓,他大手一挥直接修了条路到山顶。
随着淘金业盛行,我们县城也出现了很多和淘金相关的产业,比如提供淘金要用的机械、药品等店。直到后来加纳大规模限制淘金,大家才纷纷撤回国,国内相关的产业也渐渐没落。
我也关注过外界对于我们县城的报道,那些说有人赚上亿元的传闻,我是不太信的,但赚几千万,我信,只不过这样的人不多。去非洲淘金,大家的收入组成也是金字塔形式的,站在塔顶的只有少数人,而且集中在投资的老板里。像我爸爸这种辛苦赚劳务费的人,才是大多数。
平心而论,我爸爸在非洲淘金的工资确实比在国内多很多。不同的老板会给他们不同的工资,一般是月薪一万到一万五,然后可以分到百分之二的提成这个样子。
这么一看是不是觉得一年至少赚十几万?其实不是。因为他们要去找工地,找到工地才有活干。没有工地的话一群人只能干瞪眼。而且那边情况多变,淘金不是一本万利,如果收成不理想,还会面临老板跑路等情况。
我爸爸曾有段时间在多个工地之间奔走,只为了找活干。有一次,他绕了两个多小时的路去附近工地给别人修机械。还有一次,他和一同去淘金的伙伴们一起给别人摘果子。还有一次,他给家里人打电话,可怜巴巴地让我们寄五百块钱路费给他去别的工地干活。
爸爸工作时休息的棚子,现已荒废。 图|受访者提供
就算找到工地,风险也一直都在,非洲当地人也知道黄金值钱,而且那边治安没有那么好,抢劫时有发生。
我爸说他遇到过一次抢劫,几个人拿着枪跑到工地里,把他们的黄金都抢走了。他和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听得我心惊肉跳,我一个劲劝他碰到类似情况不要和对方起冲突,我爸说“我们都缩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抢。”停了半天,他又说,“命重要”。
我爸爸在外工作的这十年,我不觉得我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家至今还是村里收入中等偏下的那一拨,可能是我家赚的钱都拿来供我们读书了吧。
【4】家庭危机:聊钱聊烦了
去非洲淘金,就我所看到的,除了人们对金钱的看法有所改变,再有就是感情上的变化。
因为在那边淘金基本上是在偏远的地方,信号不好,很久才能通一次电话,而且只能是他打回来。他的工地大都在山里,信号极差,往往一两个月才和家里联系一次,或者出去买菜的时候才有机会打电话回来。
他的电话打过来是一长串不规则数字,每当看到一连串的数字来电,我就知道这是我爸给我打电话了。他会和我聊在那边的经历,他说那边天气很热,一直穿短袖,现在晒得黝黑。他说当地人的主食是木薯。他好奇他们为什么不种菜,他觉得他们懒。他还说他们那边不吃鱼,河里的鱼长得特别大,而且很多,一捞一大把。
爸爸和我分享加纳日常 图|受访者提供
我爸还曾让当地的一个大学生和我聊天,我们用英语磕磕碰碰聊了几句。
十年,我们的交流其实屈指可数。
因为沟通的时间有限,妈妈和爸爸之间的交流就集中在紧要的事情上,比如需要给他寄什么东西,比如寄回去的钱收到了没有,比如这个月淘得的金子多不多。再后来,几分钟的通话基本上都是围着钱,我妈烦,我爸更烦。
而且,当家里有钱——即便不那么多——之后,父母对孩子的偏颇就有意无意地出现了。
我家里的资源开始大规模往我弟弟身上倾斜,我甚至一直不知道我家里的实际收入,他们每次只是和我模糊提及,说工作不太顺利。而比这个更糟糕的是,有了钱之后,我爸爸的缺点也开始显露出来。
他不好烟酒,但喜欢赌,平时喜欢和村里人打牌。以前都是小赌怡情,但听说,去非洲后,他曾偷偷留下一笔不菲的钱出去赌,输光了。为此我爷爷气得直骂人。
而且,我能感受到我爸妈的感情没那么好了。以前他们两黏得很,宛如热恋的小情侣,现在多年不见,再加上每次聊的话题锋利又残忍,我能感受爸爸开始对妈妈不耐烦。而这一切,我只能看着无能为力。我家曾有一段时间,家里氛围特别差,我妈动不动就发脾气,我爸则杳无音讯。
直到这两年,我爸爸换了一个工作条件好点的地方,有信号了,能常常聊天,家里剑拨弩张的情况才有所好转。
像我爸爸一样在非洲一干就是10来年的人不多,他现在跟着一个湖南的老板,那个老板有两台机械,一台机械雇两个中国人。其他的活儿就雇佣加纳当地人。他们现在淘的地是和地主商量好的,每个月给地主十几万的租金,也有的地主不要租金,要一定的提成,这个因人而异。
诚然,这十年我家的家庭条件比以前好了一些,我和弟弟大学毕业,家里的房子也装修了。但是我不是很喜欢现在的家,没以前温暖,也没以前温馨。这十年仿佛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爸爸曾回来过一次,待了没多久又出国了。我一直希望他能早点回来,那边太危险,在家这边虽然赚的不多,但起码安全。而且现在我和弟弟已经工作,不需要他再那么拼搏。
但每次我和他聊到这件事,他总是犹豫,我知道他为什么犹豫。他曾说过,家里的地承包出去了,回去能干什么呢?他始终觉得,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所以他不想那么快回来。
但我爸爸也遗憾啊,奶奶过世的时候,他远在地球的另一端,听别人说,“你妈妈没了”,然后就是无尽的沉默。
九派新闻记者 李冰 广西南宁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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