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在文艺片扎堆的三月,留给文艺片的机会其实也不多。
《阳台上》排片相当是刁钻,不是工作日的上午,就是拿来凑数的半夜,我看的那场时间是11点45,午夜。
片子并不乐观的口碑,早早退出日票房前十的商业回报,让评价《阳台上》这部片多了几分苦涩。
讲老实话,我的观影体验有些恍惚和梦幻。
在深夜破败的影院,稀稀拉拉几个观众,银幕不大,讲着一个有关「拙劣的跟踪和暧昧的偷窥」的故事,这已经脱离了「日常社交之看电影」体系了。
因而,我觉得《阳台上》十足的迷人。
这部片在豆瓣简介上,给按上了个「复仇」主题,故事改编自上海作家任晓雯的同名小说。
上海本地人张英雄,他的父亲与与拆迁小组组长陆志强发生冲突,被气死,促使张英雄走上复仇之路。
却在期间,对仇人家的女儿陆珊珊,产生了复杂的情感。
英雄名号,复仇故事,游走在灰色正义边缘,似乎还牵扯一名蛇蝎女性,说得甚至像个标准的黑色电影,看完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它其实是地域性极强的上海片,也许,这种「错位」正是导演想表达的。
那个所谓的「复仇」,实际的完成方式是跟踪、骚扰、幻想和偷窥,最后还无疾而终。
当张英雄透着厕所粉红色的窗户纸,或者酸辣粉店铺漏下的一缕阳光,窥看女孩陆珊珊干净又青春的肉体。
而观众透过镜头,穿过逼仄的街巷,拐过断壁残垣的拆迁现场,也在偷窥着小青年张英雄的人生。
镜头语言过分出色,使得观影过程有种隐秘的、道德模糊的、挑逗的快感。
一方面,影片洋洋洒洒地铺陈着少年跟踪偷窥的私密日记,几乎没有对白,完全是恣意的光影运镜。
另一方面又用浑浊的江水,老公房局促的空间,艳俗的商业街,构建了现实主义底层上海。
寄人篱下的家庭环境、只招外地人的酸辣粉店、拆迁组人心险恶的狗咬狗江湖,几句话功夫,信息量极大。
很不一样,又很上海。电影末尾出现的上海话版《罗马尼亚姑娘》非常华彩。
很长时间以来,活跃在银幕上的上海形象都是光鲜亮丽的。
是摩天大楼,是奢侈品商店,是都市丽人,而拆迁户更是都市传奇一般的存在,如何靠拆迁走上人生巅峰……
而这座国际化大都市里,底层居民长期失语,现在替他们发出声音的是东北导演张猛。
张猛将目光投向这部小说,我既觉得意外,也不意外。
意外的是,东北导演为何看上上海题材,又如何克服水土不服?
说不意外,是因为在小说里,我找到了张猛一直以来感兴趣的东西——张英雄,一个大都市下的小人物。
张猛说,当时他看小说时,感受到了它的小小的愤怒。正是这小小愤怒,让他尝试拍摄这部与以往不太一样的作品。
张英雄是这部电影绝对的主角。
过生日时,父亲让他许个愿望,他说,「国富民强,世界和平」,因此,挨了父亲一个巴掌。他面无表情,好似毫无知觉。
张英雄其实没那么英雄。他性格懦弱,胸无大志,无所事事,是大都市下的游民。
片中朋友评价:应该叫张狗熊。
他在本该属于他的城市里游荡,却丝毫没有归属。
如果是《过春天》的女孩是在社会环境下「失语」,那么张英雄便是「没有表达欲」,是精神荒芜。
他唯一的精神寄托,是一艘搁浅的邮轮,名字响亮,叫「东方皇帝」,其实,就是废墟。
同是青春片,《过春天》展现少女犯罪、一腔热血,而《阳台上》的少男复仇,却是涣散迷茫,他其实是青年人的某种典型形态——废柴。
如果复仇这事搁在一个东北人身上,他可能第一时间把仇报了,然后翻篇,开启人生中另一个故事。
或许就成为电影中来上海打工的东北哥们沈重。
但张英雄没有,他只是跟踪陆志强。
不光是跟踪陆志强,他还跟踪过陆珊珊,以及陆珊珊的男朋友。
他离得很近,却从未被发现,就像不存在一样。这或许是对他身份的又一隐喻——一个对别人来说没有任何威胁,无足轻重的人。
在跟踪陆志强的过程中,无意间看见了陆珊珊。白T恤、短裤,胳膊高高乍起,她是仇人的女儿。
朋友给他出主意:搞他女儿。
但张英雄似乎更喜欢「看」,准确地说,是偷窥。
粉红色窗纸中的陆珊珊,一举一动都带有情欲色彩,隐秘而晦暗。
买早餐的路上,她的身体裹在花裙子里,少年的天真浮上来,张英雄想拉住她,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玩。
剧透一下,在电影中,陆珊珊是个低智女孩。
几乎没几句台词,浑身散发着一种纯净感,惹人疼爱。这个角色是周冬雨近几年来对自己同质化角色的一个突破。
张英雄终于对陆珊珊下手了,他抱住她,近乎猥亵的姿态,冒犯着观众。
然后他突然释怀,放开女孩,丢掉匕首,将复仇扔向九霄云外,笑逐颜开。
这个复仇之旅,莫名其妙地开始,语焉不详地结束。就像很多个没有来头的青春小事。
张英雄多少还是完成了一部分对社会和对自我的探索。
譬如那个「杀父之仇」,让他发现这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社会,仇家也是另一个被瞄准的弱者。
譬如他暧昧的性向,摩托车后座揽住沈重腰的姿态,《春光乍泄》屏保,抱住陆珊珊之后释怀。
然而,接下来他是否就会开启一个积极的奋进的阳光的大好前程。
未必,他也许会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下去,寻找下一个复仇目标。
《阳台上》的胶片质感是迷人的,而今依旧坚持胶片拍摄的导演不多了。
张猛说自己喜欢用胶片的方式来记录,因为胶片不是实时的,它有一个等待的过程,对他来讲那是一个美好的过程。
除此之外,张猛还非常有镜头意识。
本片中,手持摄影替代了张英雄的眼睛,当张英雄成为被摄主体时,镜头也总是躲在什么后面(如窗户、柜子),承担「偷窥」的功能,将观众变成张英雄的共谋。
曾经有人说,张猛拍的是「文艺现实主义」。在文艺的同时,背后有一整个时代支撑。
我觉得也可以叫做「另类现实主义」,他擅于发现生活最现实,同时也最吊诡之处,将之呈现给观众。
比如,上海人歧视外地人似乎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共识(正确与否另说),但在电影中,受到歧视的偏偏是本地人。
现在我们看来可能会觉得好笑,会觉得导演是不是在反讽?其实不是,在当时,人口大量涌入上海的时代,这种现象确实是存在的。
而那个决不能为广大青年代言的废青张英雄,是那么微小、特殊又有典型性的个体,大海中的一粒沙。
张猛愿意花时间关注并描绘大千世界一个小小角落,相比之下《过春天》的少女,便是力求争取最大公约数的受众。
所以看完电影,我很明白这不是一部为大众接受的作品,不仅因为镜头和故事的冒犯性,还有它本身就相当地域、相当个人、相当情绪。
《阳台上》面临的第一个三连击,来自国际关系学院的学生。
「烂片!」
「不知道在表达什么!」
「想问你们,投资多少,想圈多少钱?」
3月4日,《阳台上》在这里举行了点映。
张猛心里可能有些茫然,没想到「圈钱」两个字会与自己扯上关系。
因为很长时间以来,盘旋在他脑海中的是「找钱」、「省钱」,而「不太赚钱」又是很多人给他贴上的标签。
他的回应很温和:
电影说的是一个弱者捅向另一个弱者的的故事。
我们想要讲出这种不和谐,可能你的理解是对的,你感受到了。
之后,作为本片主演也是制片的周冬雨说,「谢谢刚才那位同学,他的回答为今天提供了一个新闻点,可能会让更多人关注到这部电影。」
这件小事无意间反映了文艺片面临的一个困境:
受限于观影群体,想要口碑,就别想着赚钱;想赚钱,就不能怕挨骂。
看到这则新闻时,我有些啼笑皆非,用胶片拍,非ip,男主演是新人,圈谁的钱呢?钱这么好圈呢?要这么容易,张猛导演也不必一直在他的困境中挣扎了吧。
对张猛来说,困境一直存在。
张猛生于铁岭,长在沈阳。口音和相貌都很东北。
他在中戏时学的是舞台美术,之后又跑到电影学院进修导演。毕业后,他回到家乡,在本山传媒主管广告,也给赵本山的春晚小品写剧本。很受重用,很快升到副总。
形容起那段日子,张猛坦言,舒坦。
但舒坦久了,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让他产生这个念头的是北电老同学,宁浩。2006年,《疯狂的石头》上映。
△《疯狂的石头》,2006
这部成本不到350万的电影,收获了2000多万票房,也让宁浩走进了大众的视野。
坐在电影院里,张猛心中突然一酸,后来他说,就是感觉现在拍小品是给别人打工,拍电影才是自己的东西。
两年后,时机成熟,他从釜山电影节拿到一笔资金,便辞职,开始筹备第一部电影,剧本是之前就有的——《耳朵大有福》。
△《耳朵大有福》,2008
但走出舒适圈没那么容易。
张猛曾说过,他觉得拍电影最困难的是投资和导演之间,尤其是在一部作品都没有,或者之前呈现的东西没有让别人感觉到有价值的时候。
姜文也说过类似的话,电影界有「第二十二条军规」:你必须是导演才能拍一部电影,你只有拍了一部电影才能是导演。
因此,张猛的困境说来也简单,就是没钱。
在拍前两部电影时,张猛学会了用各种野路子找钱(电影节啦、找熟人借啦…),也学会了省钱。
比如《钢的琴》中,他们偷琴失败,王千源一个人站在操场中央,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镜头,就没有用造雪机,而是用更便宜的泡沫机。
△《钢的琴》,2010
电影上映后,张猛松了口气,没有穿帮。
但《钢的琴》显然比他想象中要走得更远。
这部制作精良的小成本电影,虽然只有几百万票房,却为他赢得了众多奖项,那时,张猛甚至被誉为「亚洲影坛未来之光」。
△《钢的琴》片场的导演张猛
《钢的琴》故事很简单:在上世纪90年代初,东北某重工业城市,一对夫妻离婚了。
两个人都想要女儿的抚养权。女儿说,谁买钢琴跟谁。
父亲是下岗工人,没钱买琴,想了各种办法,最后决定动员工人帮他造一架钢琴。
跟电影中的父亲一样,张猛也是个敢想敢做的人。
戴锦华说,如果你读过电影学院,那么老师教给你的第一课一定是,电影的任务是在二维平面上,制造第三个维度的幻觉。因此,要少用水平调度。
但张猛偏不。
在这部电影中,大部分镜头都是正面的乐队指挥机位与水平调度。他用一种「反电影语言」的电影语言,建立起这部电影独特的视觉风格。
透过他的镜头,我们看到了「另一种现实」。
这种现实存在于特定时代下,因此,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有些另类,但正是在这样的另类中,高扬着劳动人民的浪漫精神。
张猛曾说,他是为无产阶级拍电影。我是认同的。在他的电影中,无产阶级是一群高尚的、浪漫的人。
《钢的琴》最后,象征着重工业时代的烟囱在爆破声中倒塌,工人们自发回到工厂,帮他完成造琴任务。这是后社会主义时代社会主义精神的一次胜利。
当张猛有了第一部电影,也有了声誉,他发现拍电影还是很难。always,像杀手里昂口中的人生。
2014年,「东北三部曲」的最后一部《胜利》,在上海电影节拿到了「评委会大奖」,但因主演黄海波事件而无限期推迟上映。
直到今天,观众还无缘看到。张猛调侃道,今后拍电影要避开朝阳区观众。
△《胜利》,2014
2016年,改编自意大利经典电影的《一切都好》,签约大河影业。张猛有钱了,但也背负起资本的压力。
最终只收获了2000多万票房,还有一波猛烈的差评。
△《一切都好》,2016
对张猛来说,生活挺黑色幽默的。他没想过拍文艺片,但在市场上,他却被定位于文艺片导演。这是他的风格使然。
但张猛不甘于将自己的电影困在文艺片的小圈子里狂欢。他欣赏的是宁浩那样的电影,他想要「走出去」。
《钢的琴》之后,他有过很多尝试,试图在文艺与商业之间寻求一种平衡,也有很多失败。但他没有放弃,仍然在困境中摸索。
现在,他交出的答卷就是《阳台上》。
很高兴在电影院又看到一部有《钢的琴》时代质感的作品。它不完美,但真诚。
也期待新作《枪炮腰花》和「东北三部曲」之《胜利》的上映。
借导演对胶片的表述,好电影也值得等待。
作者 ✎ 李李
编辑 ✎ 斯特辣不耐渴
本文首发于奇遇电影:cinemat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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