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祥福
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所村小。村小靠近公路旁,门口朝东,走进大门,右侧是几间矮小的东屋,那是学校的伙房和老师的宿舍。向北望,便是一排灰瓦房,这就是教室和办公室了。因为村里学生少,每个教室都是两间,里面不扎天棚,抬头仰望,时而有缝隙钻进阳光来。要是赶上下雪天,风一刮,雪花还会顺着缝隙溜进来,和着缕缕透进的辉光把教室打扮成了一个斑驳瑰丽的世界。
有时,调皮的麻雀也会通过缝隙钻进教室,一下子便会把学生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小麻雀顿时大佛脚下长了草——慌了神,朝着有光的地方使劲撞,结果往往都是撞在玻璃上,直到撞晕了,才老老实实躲在手心里被人送出去,或是从此沦为学生的玩物。学校负责人每学期都要经常联系村里维修房屋,因为那时校舍的基建和维修,都是村里投资,是老百姓一点一滴汇聚起来的,非常得来之不易。窗框开始是木头的,镶上玻璃后虽然按上了插销砸上了角铁,但经不住大风摇晃,时常脱落摔碎。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片片的玻璃碴子却常常成了学生们手中的玩物。到了冬天,各个班级领来封窗纸和鞋钉,师生齐上阵,叮叮当当、砰砰啪啪,窗户很快就封好了。说是封好了,照样灌风,即使生上炉子,室内温度也不高,学生们冻手冻腮的现象仍然时有发生。
那些经常挂着黄鼻涕的学生,一到了冷天,鼻涕任性地涂在两腮,有时还会变个硕大的“黄蜂虫”在鼻孔里进进出出,令人忍俊不禁。甚至有个别学生因为鼻涕总是溜进嘴里,竟然还尝出了鼻涕发咸的味道来,那咸齁齁的感觉成了他们课间最妙的谈资。
封好了窗户,架上了炉子,村里送来了煤,真正的冬天也就开始了。晚上办完公后,老师们“围炉夜话”,总有说不尽的话题。其中就有一位老师的感慨一直让我记忆犹新。那位老师意味深长地说:“烤着炉子,闻着炉子里飘出的味儿,老觉得‘面兜兜’的。老百姓能有几家舍得买煤啊!” “面兜兜”是老家一代的俗语,一般是指东西好,味道特别浓郁,而且回味悠长。
三十多年前,农村经济还很薄弱,绝大多数家庭是买不起煤的。农家寻常的取暖方式就是烧炕取暖,一家人挤在炕上,取暖的材料就是地里收获的秸秆或是村里通过放山分来的树枝子。几千年来,中国农民的身上和心里,承载得太多,“厚德载物”又如何能够形容得了他们呢?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学校的建设和办公经费逐渐由财政拨付,村民集体办教育才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那种暖烘烘、面兜兜的感觉却一直在我心底留存着。
瓦房虽然简陋,但是因为有了老百姓的支持,山村的教育就格外有温度。那时学校规定老师要住校,只有在周三和周六的下午才可以回趟家。住在学校的老师,晚上要集体办公,这是雷打不动的工作要求和习惯,因此还流传过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呢:周二晚上办完公,正值新婚期的男青年教师突然想请假,负责人故意再三追问请假到底干什么?只见那位男教师支吾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回家浇月妹豆。” “月妹豆”是五莲一带的方言,就是我们常吃的芸豆。“回家浇月妹豆”竟成了一时的佳话。
上课缺乏教具,老师们就自己造,有些教具因为制作精良,有的还获得过上级表扬甚至还获过奖呢!上体育课,则更能说明教师的“自制”水平有多高:喜欢木工活的老师刨好两根2米多高的方木杆子,一端钉上三角形框架做底座,每根方木杆上按事先量好的标线打上钉子,这样跳高架就有了。横杆或是家访时向学生家“讨”来的竹竿,或是发动学生带来的长树枝子。
跳高缺少棉垫子,就在操场一角把土堆起来,有时候,操场上缺土,而且土容易板结,于是组织学生从家里带筐,在老师的带领下从河里筛选干净细软的泥沙运回来。有了一个小沙堆,添了一个小沙池,不光解决了跳高跳远的短板,学生们还可以在上面玩出多种花样,直到上另外一节课,“小灰鬼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教室。
住在学校的老师,为了解决一日三餐,得自己动手去种菜。那时候老师工资低,还要养家糊口,所以必须省吃俭用。因为老师们基本上来自周围村庄,个个都是种菜的好把式。但对我们年轻人,却是个很大的挑战。刨地、点种倒还好说,蔬菜苗期的施肥追肥,绝对是考验味觉和意志力的好办法。
那时学校厕所都是旱厕,里面的粪便,是需要看护的,因为当时村里果树众多,缺乏肥料,人畜粪便就成了抢手货,时常可见村民背着粪篓在街巷胡同或野外拾粪积肥。谚语“拾大粪的不理鸡屎”就是这么来的。山岭高地,上不去车子,挑不上去筐,村里人还发明了一种肥田的好办法——沃地。就是中午或晚上乘羊群休息反刍,请村里的牧羊人把羊群圈到地里,不用多长时间,羊粪尿便会薄乎乎铺满了一地。
每周的大扫除,厕所的粪便要送到离学校较远还隔着一条河的菜园里,菜园是村里特意划拨给学校的,和劳动基地一样,是老师带领学生进行劳动教育的好地方。冬天好说,粪便倒进事先挖好的土坑里,埋上土沤起来。春、秋季节,粪便先从厕所集中到桶里,再抬到菜园里,然后兑上水拿木棍搅拌好。我勉强弯下腰一手用指尖抵住粪桶,一手捏着桶把儿,小心翼翼地往菜畦里倒。粪水打着嗝哗哗向外跳,臭气则顺着粪桶口一股脑直往鼻子里钻,熏得我把头使劲往一边扭,不敢喘气,不敢睁眼。
一边有老教师握着桶把儿倒着粪水,嘴里夹着一支旱烟悠闲地吸着,乐呵呵地说:“这些粪要是再沤它几天,那味儿就变得‘面兜兜’的,给菜喂上才爱长呢!”啊,这个用在粪水上的“面兜兜”,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禁不住笑了起来。往来抬粪的同学们两人一抬,从厕所里抢来机会,抬起就走。一路上坑坑洼洼,桶里的粪水也一个劲地往外晃荡,一不小心就会溅到身上,可是他们毫不在乎。爱劳动,不怕脏,这不就是农村孩子最美的写照吗?
没用多长时间,我很快适应并学会了种菜生活,从种菜到灌肥,我也逐渐成了行家里手,成了我最值得炫耀的劳动技艺。那“面兜兜”的味道也在我内心深处集聚蔓延,早已升华到一种境界——这种境界就是扎根基层潜移默化而来的淳朴和厚重。当今世界,随着人类城市化的高度发展,文明的生活越来越成为人类的时尚追求。但是远离了“臭味”的人们,灵魂却逐渐变得龌龊不堪,臭气熏天。
人类的粪便,直至各种动物粪便,统统被打上了肮脏的烙印,被作为垃圾简单直接地排入了下水道,排到了江河湖海,成了影响人类健康的潜在威胁,而且这种威胁正越来越明显地影响到了我们的日常生活。老子说:“道在尿溺”。我学识浅薄,当然不敢轻易触摸这句话的涵义,但是我却一直认为:人类偏执“科学”一端,浸淫于所谓的现代文明,逐渐远离了那种与生俱来的本真,粪便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回不了它们应该去的地方。这应该是值得当今人类社会足够警惕和深度思考的重要课题之一。
在偏僻的山村小学工作,还会有各种文化享受呢。晚上办完公,老教师们总是喜欢把时闻典故,通过自己特别的形体语言娓娓道来,有时还会抖包袱,惹得我非常入迷。其中就有一位老师,不知是从哪里积累来的知识,嘴里的歇后语总是一波接一波,一串连一串,好像没有个底儿。高雅的也有,庸俗的也会姑妄言之,但是听者都会报之以会心的笑声。他口才好,说不上十句话,要是不带上三五个歇后语就不叫说话。
现在,很多人在追求文化,寻找乡愁,结果往往高大上,吆喝一阵后便烟消云散了。可是那位老师腹内藏着的那些歇后语,总是那么无穷无尽,富有生命力,令我景仰不已。文化的根在民间,只有扎根民间,文化才有生命力,才会有传承的土壤。以后,我调到另外一个村小,还遇到了一个肚子里装满农业谚语的老师,也曾经希望能够把他珍藏的谚语记录积累,作为校本课程,只是由于我没有坚持住,辜负了那位老师地一腔的“财富”。
爱拉二胡的老师有板有眼地拉起了熟悉的调子,兴致高的时候还会咧开嘴“咧咧”上几句。那带着有些“面兜兜”味道的声音在偏僻的小山村徘徊缭绕,在希望的星空闪烁跳动,是那么淳朴而自然,令人遐想无限,给我的从教生涯打下了深深的的烙印。
陈祥福,五莲县北京路小学教师,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日照市首届中华诗词优秀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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